疫情后元年的中国之旅(二):婺源是现代的溪山闲适图,延村是中国的瓦尔登湖

前两天去了上海博物馆。据说上博的书画是中国江南的半壁江山,在那里我们看了许多古代中国的横轴山水长卷。长江万里图、古木寒烟图、溪山闲适图……一幅幅流动的风景在我们眼前展开,观众随着画轴的延伸而走动。在画轴里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流动,而在观众欣赏画卷时,又有了互动的、观众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的流动。在这里,画家们不在乎什么透视法,什么远小近大,他们在乎的是田园合一、归隐渔耕,天人合一。 我曾经惊异于画家们的眼光,他们看山水的方法是如此不同。他们能用一支毛笔画出隐约的烟树,细碎的水波,也能画出劲瘦的松、遒劲的石,还能画出美妙的留白。然而今天,当我在婺源高铁站下车,往延村走的路上,我发现,他们看到的山水和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这山水确实是横向延展的,因为它们随着旅人的脚步而不断延伸,而这几百年前呈现在他们眼前的风景和我今天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变化是我们走得快了点,失去了看到景物在眼前一一展开的乐趣。 西弗尔布施在《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中说:1797年,当歌德旅行时,他可以看到脚下的玄武岩,一个人爬上一棵高高的桦树,树丛蔓延在路边……他不只注意到了村庄和城镇,注意到地形的构造,甚至连公路路面的物质组成,都进入了他的感知。这让我想起了《傲慢与偏见》里,18世纪的资产阶级开始旅行时,他们注意到的每一个细节。现代工业消灭了这样的旅行密度,把我们的旅行变成了点对点的游戏,把路途上的风景省略了,而把每一个变成了商业的风景。 而今天,当我在婺源慢下来时,我看见了溪山闲适图。 我相信历代画家都曾徜徉于浙西、赣北、皖南的山水过,他们也许画过与我的眼睛看到的同一片森林,大片的云、雾蒙蒙的云海,山腰若隐若现的竹子和山顶的松。今日的婺源当然是热门的旅游景点,但这热门恰恰来自于它亘古不变的山水,来自于它经受过历代画家眼睛检验过的成果。 婺源有许多徽州民宅,前几年油菜花爆火的时候,很多被做成了民宿租给游客。近年来热情稍减,但油菜花仍然是个网红景色,配以让人想起《卧虎藏龙》的徽州古宅,逐渐变成了一个稳定的游客目的地。 我在初夏的梅雨季节到来,游客并不多,而灰蒙蒙的雨雾把黑瓦白墙的徽州民宅变成了水墨画。其中一栋民宅,叫归去来兮,主人是我的表哥。他也曾是个文艺青年,九十年代闯荡深圳,后来生意一度做得不错,但人生无常,又栽了各种感情与金钱的跟头,最后流浪到大理和滇藏线,突然发现民宿才是自己的归宿,于是租下一块地,把三百年的徽州古宅——快要倒塌的金家堂整体修缮,把36间房的古宅变成了16间房的民宿,是为乡居·归去来兮。 表哥唤我去住,但我多年来一直在异国他乡,不是没时间就是回不来。这次回来,在暮色笼罩的乡间小路穿行后,终于看到前院的荷花,后院的油菜,天井的匾额,下着黑漆漆雨的星光餐厅。 归去来兮的管家是个三十不到的小姑娘,我们叫她小何吧。小何是外地人,也在上海打拼过,最后嫁了延村的老公,回到青山绿水间生活。她领着我从车站过来,问我:“我们菜园里有茄子,有豆角,我们吃点自己种的好不好?” 从外面阴湿的空气迈入这座宅院,我立即被它干燥温暖的气息所吸引。这是座作为住宅大得惊人的房子,做了现代化适宜居住的改造,而保留了当年古宅的风格。雨水从客厅的天井中落下来,抬头望去,二楼极高,中间摆着房子的老梁做成的实木大桌,桌上摆着茶具,灯光明亮。 电闪雷鸣,梅雨季少见的大雨下了下来。我住的房间,浴室头顶就是块透明的天花板,能看见闪电劈下,听见雷声隆隆,我似乎站在天地之间,被温热的雨水浇透。 表哥之前修缮大宅的时候,我不时听到各种进度的传闻。比如把梁拆了要放正啦,比如谁把木雕的零件弄坏啦,比如放大梁是最重要的仪式,要杀只鸡啦等等。然后我不时听见他做了星光餐厅,修了壁炉,扩了前院。但直到看到大宅,我才明白他付出的精力与心血。谁知道夏季闷热的前厅要装几台空调、几台电扇,分别对着什么角度?谁知道茶禅一味茶室的书架上,每一个茶杯都不一样,要费多少功夫从景德镇一个一个搜罗过来?谁知道旅客需要阳光房、烘干机、甚至在婺源乡村骑行的自行车,要做到多面面俱到才能让每一个人满意? 收拾停当,厨娘胡阿姨端上来三样菜。一样蒸茄子豆角,一样空心菜,还有一样是红色的荷包鲤鱼,不消说,也是自己的鱼塘里捞的。静悄悄的夜里,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这里的一切让我想起梭罗的瓦尔登湖。爱默生说:你们要用自己的双腿去走路;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劳动;我们要说出自己的思想。在十九世纪美国简朴的乡村里,梭罗事必躬亲,打造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他的信念是,我们不需要很多钱,不需要穿昂贵的衣服和吃风声的大餐,也能愉快地活着。 在瓦尔登湖,房子是他自己盖的,每天砍伐木材,把它们做成立柱和横梁,不正是这座乡居重建时的景象吗?梭罗带着工具劳作于林间,中午就坐在砍倒的青翠松枝间,吃自己带的面包和黄油,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变成了木匠的面条和米饭;土豆和果树是梭罗自己栽种的,正如我身处的这栋老宅菜园里的茄子和豆角、晚餐吃的池塘里的荷包鲤鱼一样。 小何不疾不徐地和我聊天。她说,如今再去城市,都觉得车多人多太嘈杂。这里的生活慢,路上也没什么人,车子也少。确实,路两边就是竹林、茶园与稻田,远山逶迤,间或横过一条绿水。我很少看见这么安静的道路,现在的中国连小城镇都是嘈杂的。我问她:你觉得你是可以在这里住一辈子,不会无聊的吗?我觉得不会啊。你看我婆婆,都六十多了,总是有事情干。 乡下的事情是做不完的。插秧、施肥、种花种树,总会有事情。但其实我想问她是,她会不会有一天觉得这个伊甸园一般的地方无聊,又想回到大城市? 可这确实是我们许多人想过的生活。作为一个外来者闯入乡居生活后,我越发觉得大城市的许多日常生活仪式是无意义的。没有人想每天吸汽车尾气,没有人想让自己孩子上八个补习班,没有人想每天开无意义的会和做无意义的绩效评估。但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带着孩子归隐田园生活? 夜雨中,小何带我去村头她家坐坐。还是老式的农村房子,一进门就是挂着祖先肖像的厅堂,只不过墙和地面都刷了水泥。五岁的女儿跑出来,梳着两个小辫,甜甜地叫我阿姨好。对于在城市里只能去商场的儿童游乐中心喂兔子的孩子来说,她的生活确实幸福得多了。 晨光初现时,我喝完了乡居的厨师胡阿姨给我做的面汤,提着行李离开。昨夜的大雨已不见踪影,几百年的金老爷也许在画像后面翘着胡子朝我微笑,也许在嘲笑我一头又扎进了汽车尾气的生活。  

 

金家老宅 有多少人这样回来?

此条目发表在旅游, 书籍旅游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留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