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穿秦岭的高铁

高铁把中国变成了一座城市,而每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地铁站。那些以前动辄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如今可以以分钟计,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了把飞行扫帚,可以在中国大地上驰骋。

比飞还好的是,我可以看到中国山川地形形貌的变化。比如从北京出发,八个小时到成都,我可以看到华北平原、被杀死的石家庄人,中原郑州,然后列车突然变向往西,驶入黄土高原,气候变得凉爽干燥。出西安后,完全是遵循当年李白蜀道难的路线,噫吁嚱,突然崇山峻岭,危乎高哉,横穿秦岭,绿意盎然,阴湿的隧道一个接一个,从华北的傻不拉几的大太阳直晒到绵润的四川盆地。这一切,我可以坐在列车上全程观看,正如毛主席当年的那首诗所说:“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图片横穿秦岭的高铁

肉眼看到这些地理上的变化是激动人心的,因为高铁仿佛把地理书变成了眼前的实景教科书。我不但可以在感受到的流逝时间内看到地貌地质的逐渐变化,还可以看到植被、建筑、民俗、甚至当地精神面貌的变化。

在华北的太阳下,晒着黄土和黄色的秸秆,国营工厂一个接一个,从石家庄到邯郸到郑州,大城市、工厂、人烟密集的住宅区几乎没有中断;而向西之后,地形变得多变起来,植被也变得丰富,田间甚至出现了池塘。唯一不变的是每当火车即将进站,在市区与郊区之间那些高耸的新建住宅楼,一般名为盛景家园或者国公府之类,配以“万千人向往,少数人拥有”的广告,都是塔楼,无法判断入住率。

图片高铁站望出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宏大叙事的小区名字

西弗尔布施在他的书里说过,铁路的出现毁灭了传统的、前工业时代旅行的景观密度,因为你再也无法用马车的车轮触摸脚下砂砾的变化,也无法在旅途中爬到一棵樱桃树上去摘果子。如果十九世纪的人看到今天的高铁,恐怕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我认为,高铁景观是一种新的景观密度——你纵然无法用脚步丈量观感,但可以在华北平原与四川盆地中无缝切换。有一天当我们可以星际旅行时,也许也可以同样在地球和火星中无缝切换,而冥王星只不过是较远的一个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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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的铁路

许久不回国,以为进站仍旧要火车票,还跑到取票机试图取票。中学同学小曾告诉我:“现在哪还要什么火车票?你直接刷身份证就可以进站了。”

“这么方便吗?”

“对,现在只有要报销的人才要取票。”

我打开手机App里面的“取票说明”,里面一并告诉我,“卧铺牌也退出了历史。”

我其实从来没有搞懂那张塑料的小牌牌有什么作用。火车票不就是你的卧铺凭证吗?但我很高兴再也不需要它了。如今在中国旅行(或者做任何事情),身份证简直就是一切的通行证,连在景区预约个门票都要身份证。也就是说,你的行程、何时何地到过哪里,大数据是一清二楚的。

我在美国有个同事Cecilia,五十多岁的妇女(也许六十吧,美国公司年龄保密,要是保养得好,说不定七十也有可能),做份文秘的工作。当然,不管在中国还是美国,公司里总是年轻人居多,所以像她这么个连ppt都不会用的年长职工就很特异。平时她的工作就是给老板订订票、找找会议室、订个餐什么的,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她要离职了。

“是吗,你要去钱更多的地方做文秘了吗?”

“不是,我要去做列车员了。”

这反差可够大的,我着实吃了一惊。从只需要坐在办公桌前订票的秘书到事必躬亲的列车员,简直就是黑白两极。

“我从小就喜欢跟着火车来来去去的,这次终于可以实现梦想了。我要去西雅图到芝加哥之间的火车上工作,跟着车到芝加哥,在那住一晚,然后再回来。”

她觉得秘书太枯燥了。

是的,从西雅图到芝加哥的列车是要开好几天的。地图上显示,两者之间的距离大概是3200公里,差不多是哈尔滨到广州的距离。高铁显示,如果乘坐高铁,大约是12小时。

图片太平洋铁路以及运力

当然,大家都知道,美国没有高铁。美国的铁路还是十九世纪修起来的那一套。长途卧铺,良好的餐车,类似于一套低配版《东方快车谋杀案》的配置。我刚才说中国高铁把中国变成了一个城市,前面需要加一个定语——把腾冲-黑河线以东的中国变成了一个城市。

美国铁路的难度在于,它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分属它的“腾冲-黑河线”——U型线的两端,相当于在新疆和上海各有一个包邮区,而中间是沙漠、戈壁、落基山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两个包邮区中间相隔三个时区,纽约上班时洛杉矶还未起床,而洛杉矶下午刚上班,股市都关门了。不但股市如此,连电视剧首播都要写好Tonight 8 0’clock CT(中部时间今晚八点),怕剧透,也怕大家错过时间。

图片洛杉矶的Union Station

回到从芝加哥到西雅图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飞机变成了商务出差的最明智选择。美国的飞机很少听到“流控”两个字,除非飞机坏了,一般都能准点。如果想要旅游,自己开车的road trip是最优解,既可以领略路途,又可以顺便给车搬家。如果想在这旅途上加一点复古的浪漫,才考虑火车。从芝加哥的联合车站出发——那是art deco鼎盛时期的大型建筑,经过46个小时(想象北京到拉萨的火车),就可以到达西海岸的港口。在这期间,你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转天早上起来就可以看到的落基山脉,遥想一下《西部世界》里面的西部,顺便在红绒布窗帘后的餐车里吃几顿牛排午餐。

图片HBO电视剧《西部世界》以火车镜头始

如果你在芝加哥到西雅图的火车上碰到Cecilia,她是个身材矮小声音温柔的老太太。如果你看见她,记得替我问声好。

在中国的高铁上,即使在同一个地区,我仍然能实时感受到地貌的变化,这是我旅途中最大的喜悦。列车驰骋在长江中下游平原上,从上海到婺源,我看到了《溪山闲适图》的横轴长卷山水;从婺源到景德镇,我看到了缭绕的云雾和范宽的《行旅图》中高耸的花岗岩(我认为他画的一定是花岗岩,要不然不可能那么大而结实);从景德镇到吉安,我看到了异峰拔起的庐山、秀美的鄱阳湖,和纵横起伏的红土丘陵。

图片从高铁遥望庐山

不光是地貌的变化,还有天气的变化。中国大部分地区的天气变化似乎没有美国那么明显——也许与美国两座高山之间的的大平原有关系吧——但还是有直观的感受。赣中正在暴风骤雨,然而南昌与九江变得晴而炎热,到了上海,不得了了,入梅的天气,竟然下起了暴雨,连外滩的天际线都看不见了。

图片高铁经过长江

高铁真准时。相对于中国的航班,不,几乎相对于任何东西,高铁都准得可怕。我觉得高铁的设计者甚至调整了速度,为了控制到每一个大站的时间是整点或者半点,看起来有种美感。北京到石家庄一个小时,郑州一个半,洛阳三个小时,西安四个半。北京到天津半个小时,南京三个半,上海四个半。我爱这种工整。

美国的火车上是静悄悄的,不管戴着或者不戴耳机。而在中国的高铁上,我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让前排把抖音调小一点声音。邻座小姑娘在听英语,App里说一句,她跟着说一句。App说:“Great job!”辅以某种电子音乐。前座的中年男人一直在试图拨出微信语音,然而对方一直没接通,我们就得一直听着等待通话的声音。后座的人睡着了,甚至打起了鼾,每个人都习以为常。只有列车员的声音比我记忆中要温柔,然而某个收垃圾的阿姨在开车的前五分钟就把我的垃圾袋给收走了且再也没有回来给我一个新的。

我写这篇文章时,高铁刚驶离共青城。从名字上看,这是一个凭空造成的城市,就像苏联在远东凭空造出的那个共青城一样。我曾经只在天气预报里听过这个地名,如今我很高兴在一个夏至的傍晚、在白昼最长的一天、在窗玻璃隔着的空调车厢里看到了这个城市,哪怕只是火车站望出去的一公里。

正如我又到了一个新的地铁站,而没有下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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